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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亘 | 我与我周旋久

段小白 花生剧本 2023-06-04


翻看李亘先前的访谈,真诚、周到、温和,是人们提起他时频繁出现的形容词。


他把十几年前在日本交换、打工的亲身经历拍进首部长片《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》,电影里,「自己」隐而不见,却又分明藏在画面中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里。他待人体贴,会细心照顾周围每一位朋友,小到挑选礼物,大到保护安全,有他在,大家总会感到舒适妥帖。因为骨子里平和善良,他总是谦逊有礼,即使在片场掌控上百人组成的拍摄团队,也依然保持严厉和冷静并行,把负面情绪控制在可自行消化的范围以内。


带着这些印象,花生剧本和李亘约了一次专访,希望透过剖析这位青年导演的剧作思路,分享这几年来他在案头和片场所花费的种种心力,以及那些没能在正片中为人所知的点滴心意。

 

采访约在《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》即将开启路演的前一天中午,因为日程紧张,他顾不上吃午餐,只随手抓了一盒牛奶就赶来赴约。「我尽量把所有问题回答完。」见面第一句话,他给出的答案一如既往,温暖而认真。接下来展开的问答,再度将他的性情一一加以验证。

 


「诚」——

听李亘作答,可以明显感知到他的坦诚。他会认真倾听每一个提问,再把自己的情感、性格甚至弱点逐一剖开,像分析旁观者那般分析自己,诚恳得让人心疼。他大方承认现阶段创作的局限性,也不讳言他人对自己的评判中伤。他常常推翻固有的剧本设计,欣然接纳那些偶然和意外之喜。

这份坦诚,包藏着他对待创作的赤诚之心。
 
「暖」——

李亘乐意给人带去温暖,也乐意捕捉别人释放的温度。「我们常会在意那些炙热和浓烈的感情,但那些最温暖的情感,往往在不经意间得到,很容易被忽略。」因为这份细心,他在电影里安插了很多意象、很多细节,有的能为观众所察觉,有的或许压根没法被看到。这些得与失,他都一一接受。

从初稿「啰啰嗦嗦」的成长自传,到成片时甘居背景、让那些群像人物「从地下一层上来」,李亘磨了10年。父亲李雪健一度为李亘的「退缩」而恼怒,田壮壮、王红卫、张艾嘉等师长也屡屡疑惑于他的「躲藏」。

直到剪辑成型,人们才渐渐理解他的意志与选择——他渴望记录的,是那群漂泊在异地的人,他们相互温暖,对彼此的意义就像片中那碗杏仁豆腐,「只有当生活特别苦的时候,才能发觉那一点点甜。」他所看重的暖意,虽平凡轻柔,却持久而富有力量。
 
「淡」——

作为导演,李亘对待拍摄任务非常严格,在片场甚至不惜以一副冷面孔示人,以求帮助演员找到克制、收敛的表演状态,最终全片几乎找不见一滴眼泪。作为朋友,李亘却说自己还学不会离别,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,「我是做不到脸上不会有泪滴的,我一定会哭得很丑。」

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在李亘身上共存,倒使他的性情变得愈加冲淡平和。两年前,电影刚拍完,他借莉莉老师之口告诉自己,「那不是孤单,那是显眼。」两年后,电影走上银幕,他用温柔却坚决的语气告诉大家,虽然我们终会离散,虽然无法永远想念,但「拥有了人生这段,就减少缺憾。」
 
 


专访正文
 
1/「很多东西并非靠刻意设计就能得到,是那些生长在当地的风景,主动找到了我。」
 
花生剧本 | 《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》片名来源于一首老歌,选中这句歌词,是因为它契合影片主题吗?
 
李亘 |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,只是因为我一直很喜欢《无言的结局》这首歌,在剧本里就定下了要用它,并不是根据主题刻意挑的歌词。直到做完电影才发现,哦,原来主题就在这里。
 
花生剧本 | 电影原名《渊野边》,空间这个概念对你来说是否很重要?片中安插了很多颇具标志性意义的地点,比如南国亭、公寓间、墓地、铁轨、「东京塔」,它们是否承载着你在交换留学期间的回忆?
 
李亘 | 我认为电影是关于时空的艺术,时间和空间对于电影创作来说特别重要。
 
原本取这个名字,是因为我很喜欢渊野边这三个字。提到「渊」,其他人总会联想到深渊,但在我看来,它代表渊源。这恰恰契合了我在拍摄这部电影时的感受——为什么对于这个字,别人的理解与我的理解之间有这么大的分歧?
 
渊野边当然也是日本的一个地点,电影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地方。再加上片中的老奶奶(今本洋子 饰)说过一句台词,「每个人到最后还不都一样,都是在生和死的那条边边上等着呗」,也与「边」这个字非常契合。但这些巧合并非有意而为之,完全是写完剧本之后,我才发现取这个名字似乎挺贴切的。
 
空间当然很重要,但我并没有在剧本中刻意规划地点,它们都是我在勘景过程中偶然遇到的。比如我在剧本中仅仅设想管唯(齐溪 饰)和小宋(宋宁峰 饰)住在一间小房子里,到现场找到的那间屋子,刚好就挨着电车铁轨,出来以后,又发现旁边有一块小墓地。墓地和居民区比邻而居,这种场面在国内很难看到,在日本却很常见。所以我拍的时候就带上了房子周围的环境,让观众更了解他们的生活细节,也是在铺垫一种情绪。
 
我认为这些场景并非靠刻意设计就能得到,反而是在随机寻找的过程中,偶然发现那些原本生长在当地的风景。那是彼时彼地回馈给我的东西,是它们主动找到了我
 
花生剧本 | 可以看到你在电影中加入很多有关日本文化的元素,鲤鱼旗可谓其中的典型。这是在剧本创作阶段已经设计好的,还是到片场勘景后偶然添加的?
 
李亘 | 鲤鱼旗是在剧本里写好的。
 
这部戏讲李小李(谢承泽 饰)在日本交换留学的一年,我在剧本里为每一场戏都设定了具体的日期。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把握文本的节奏,也是为了方便片场的实际工作。在剧本里,我把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场景都写了一遍,具体到每个季节大家要穿什么,南国亭要上什么菜,是凉面还是冒着热气的面,秋天会不会吃柿子等等。这样可以让美术、服装等剧组各部门人员更直观地理解我的意图,让大家更高效地完成工作,我觉得这些是前期自己要做好的功课
 
不过,最终我没机会在日本拍完一年四季,于是在成片里,季节是弱化呈现的。
 
我在电影里设置了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,鲤鱼旗标记了其中一个节点。因为5月5号是日本的男孩节,也象征夏天将要来临。电影里有句台词作了解释,「男孩节要来了,家里有男孩子的话,门口都要挂上鲤鱼旗,风一吹,鲤鱼就跟着游啊游。」
 
很多人以为把鲤鱼旗和理发连在一起,是为了映射小李在片中的成长,但我最初没想这么多。鲤鱼旗的作用,可能是一个标志,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标记时间节点
 
还有老人节也是一个节点,我在剧本里写了当天几个醉汉去南国亭喝酒,嘲笑管唯像男的,又欺负小李。那场戏最后也被拿掉了。
 
虽然剧本设计得很细致,但这些不一定都要呈现在片子里面。写的时候认为它很重要,但真正到了拍摄现场、到了后期剪辑,可能又发现它并没有那么重要。


花生剧本 | 「鱼」这一元素在片中频繁出镜,有什么寓意?
 
李亘 | 鱼在泥泞的水里面也要鼓腮和呼吸,在缺氧的环境里面也在努力活着,我觉得它很像我想描述的这一群漂泊在异地的人。他们生活在不适合自己的环境里面,却依然要一直游。
 
在剧本创作阶段,我想表达这种感觉,所以到了现场,就会多拍一些关于鱼的素材。所以镜头会捕捉水里的鱼,小宋杀鱼的场面,包括鲤鱼旗也是鱼的形象。但是具体到南国亭鱼缸里的鱼、莉莉老师(张艾嘉 饰)家里的鱼,它们并没有承载很深厚的意义,我只是不想让画面太空,需要一个流动的空镜,仅此而已。剧本里的鱼的意象,跟作为环境背景的鱼结合起来,就会显得有点满。
 
在最初的剧本里,我给莉莉老师设计了很详细的人物背景。因为她一直一个人住,所以家里永远只有一枝花、一条鱼、一副筷子、一双拖鞋。后来她认识了小李,等到小李去她家吃饭的时候,她已经养了很多枝花、很多条鱼。
 
在剧本的文字层面,这些设计是很细致的。但作为一个群像戏,这部电影不可能为单独某一个人提供这么大篇幅,所以最后这些设计没有完全呈现出来,即使我表达出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。在剧本阶段,可能会想很多,但落实到影像,呈现出来的东西,有就是有,没有就是没有。
 
鱼是有寓意的,但片子里这么多鱼,也不全是为了寓意而存在。我的剪辑指导马修(马修·拉克劳)本来很喜欢片子里的鱼,他觉得很有意思,也认同我描绘的感觉。后来画面里鱼越加越多,这个空镜也要鱼,那个特写也要鱼,导致他直接跟我说,「导演,这个鱼真的好恼人,现在我真的很烦这个鱼。」
 
那时我还暗忖,是不是他不懂我的心思。慢慢才发现,其实人家是对的、专业的,画面应该做到少而精,否则会变得泛滥、滥情
 
花生剧本 | 南国亭的菜品想必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,为什么选择用杏仁豆腐来支撑全片?
 
李亘 | 杏仁豆腐被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,好像我们每一个独立的人,但最后得加上糖水,它才能成为一道完整的小吃。这里的糖水近似于一种人际关系,一种待人处事的方式。
 
在生活中,我们常会在意那些炙热和浓烈的感情,但那些最温暖的情感,往往在不经意间得到,没那么显眼,很容易被忽略。我想借由这个片子,试着表现出我对这种情感的向往。
 
片子里这些人的故事的确平凡,但他们之间的互动,就像那个糖水一样。它不能让你大富大贵、大彻大悟,但起码能让你觉得生活没有那么苦。只有当生活特别苦的时候,你才能发觉那一点点甜,如果过得很好,你自然看不上它。
 

 

2/ 「我们在生活中不会老去想一个人的。但仅有那一次已经足够宝贵了,不是吗?

 
花生剧本 | 这部群像戏包含这么多人物,你如何分配他们在剧本中的比重?
 
李亘 | 人确实太多,我胡乱分的,结果失控了。到最后我可能已经把这群人当成同一个人,或者说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分给不同的人。
 
比如这场戏需要一种开心的情绪,刚好是小李。写着写着我觉得情绪该下来了,需要放一场难过的戏,那就不一定是小李难过,可能变成老万师傅(陈永忠 饰)难过。但这中间的情绪衔接是很顺畅的。
 
就像老万师傅在电车上跟人起冲突那段,按时间来看应该放在后面,但我为什么会把它提到青木(牛超 饰)被抓之后?首先,青木被抓后,那里的情绪还没有缓过来,如果立刻展开平常的叙事节奏,观众很难跟得上,大家还需要一个散掉情绪的过程。老万师傅那场戏刚好起一个过渡作用,随着老万师傅慢慢地进入另一段生活,大家也慢慢地融入下一种情绪。其次,老万师傅的戏份本来就少,如果再排到最后,观众可能根本记不清他是谁,疑惑剧情怎么又突然跑到他这儿了,所以老万师傅的戏一定要提前。
 
我认为戏不在多。也许一部片子从头到尾都在讲同一个人,但观众就是不想看他;也许有的人只能出来一两个镜头,可观众就是记得住他。所以还是要注意在剧本里写好每个人闪光的戏份,即使只有一两场
 

 
花生剧本 | 对你来说,描写情绪、情节,是否比塑造人物更重要?
 
李亘 | 我觉得情绪都来自于人物。在写剧本的时候,情绪和人物是合二为一的,因为特定的情绪来自于特定的人物,我需要跟他共情,才能落笔。
 
当然,我们没有办法操控别人的想法。观众在看你的镜头、你的故事时,接收到、联想到的情绪可能跟你设想的完全相反。可能你明明写了一个开心的情绪,观众却想到了另外一种难过的东西,那就是观众给予你的宝贵回馈,你没有办法计算
 
花生剧本 | 为什么让邱邱(邱天 饰)和青木讲四川话?
 
李亘 | 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就很笃定,一定要有一组人物说方言。
 
要让两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变近,不一定靠非常巧合的行动线,或者非常有引导性的台词,只需要多加一层氛围,一层膜。比如今天让两个人都穿绿色,二者关系自然就变近了。那么让他们说同一种方言,又是老乡,又身在异国,他们之间自然比别人多了一层关联。所以他们两个会在片中讨论要不要回家。
 
刚好邱天是重庆人,牛超也在四川学过美术,他俩都会说四川方言。或许这也是一种巧合,或许邱邱和青木就该他们两个演,就是要说四川话。


花生剧本 | 这个故事虽然以小李的视角进行讲述,但他所起的作用似乎并非主角,而是串联起一条主线,其他的人物、情节都随着他的介入而继续下去。你是否有意采用这种较为功能性的人物处理方式,以避免整个故事陷入主观视角?小李和你之间有什么关联吗?
 
李亘 | 如果每个人物都要有一个原型,那小李肯定对标了我自己嘛。但他是我吗?我觉得我跟他毫不相同。可他不是我吗?他也叫小李,他也有在日本交换的经历。对这部电影来说,他是不是我其实并不重要。
 
说回剧本,小李有自己的行动线索。他在管唯的店里打工,也跟邱邱在一起上课,跟邱邱、青木之间有一种情感层面的三角关系,还会跟莉莉老师说一说隔海相望的家里面的事情。
 
在文字层面,这些线索看上去似乎可以平衡,但到了拍摄现场,我很难以平衡的方式把它们完全表现出来。所以拍完之后,经过取舍,我最终把它做成了一部群像戏。这时小李需要退后,他不再是那个主角。其他人要站到前面,变成C位,被观众看到,小李反而藏到最后面。
 
但如果要问最后的受益者是谁?肯定还是小李,因为观众对所有人物产生的情绪,最终还是会归结到他身上,跟着他走。



花生剧本 | 你如何解读莉莉老师?她在异乡那么孤单,为什么还要坚持留下?
 
李亘 | 在外漂泊的人会经历不同的心理阶段。像邱邱、青木这样的年轻人,对待生活是很果感、很有韧劲儿的。有的人是要走的,有的人会困惑该不该走,而有的人就是很清楚自己不要走。他们心里想,既然选择来了,那么我就要扎根在这儿,我要活得比你们更好。这是年轻人的一种态度。
 
管唯和小宋年龄大一点儿,三四十岁,也许还能继续拼一拼,也许还有这个心气儿。但他们其实已经不大具备说干嘛就干嘛的能力了,他们得考虑更多。因为人到中年,选择是很重要的,会决定你一辈子的去留。
 
年纪再往上,就是莉莉老师的原型。这些人回不去了,他们也承认和接受这样的状态,那他们就要活得潇洒呀,即使孤单也孤单得潇洒呀。
 
我觉得莉莉老师就是这样——我就是孤单,但是没什么,我自得其乐。她活在哪里其实都一样,难道回家了就不孤单吗?她的老公没有因为她而留下,她的女儿也去了国外,所谓的家其实已经散了。
 
花生剧本 | 我发现莉莉老师在片中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过程。一开始她说她自己剪头发,每天会戴帽子。但到了结尾,她去了理发店,也摘下了帽子。这个转变是想表达什么?
 
李亘 | 我觉得她没有转变,她以后可能还是会自己剪头发。因为小李跟她说过那家理发店,所以她去了那家理发店,一次。我觉得这可能是她想念小李、纪念小李的举动吧。
 
就像我们如果挺想一个人,记得他提到过一家店,我们可能会去这家店里喝一杯、吃个东西,但不会老去的,因为我们在生活中不会老去想一个人的。
 
但仅有那一次已经足够宝贵了,不是吗?
 



3/「我更希望它被称作一部平凡主义影片。」
 
花生剧本 | 在创作剧本里的人物时,是否会事先设想现实拍摄阶段的演员形象?
 
李亘 | 在最初的剧本里,我没办法设想具体由谁来演。而选角阶段,既然选择了这些演员,就一定是因为看到他们身上的某些性格、形象跟剧本很贴合。到了拍摄阶段,则需要进行反推,尽量让角色形象朝演员身上靠拢,及时修改剧本。比如我会根据演员的表演习惯,重新设计这个角色可能喜欢的颜色,可能采用的说话方式,他说话结尾会用“吗”还是“呢”还是不需要这些语气词,等等。
 
花生剧本 | 跟张艾嘉、齐溪等比较成熟的演员相比,指导小谢、牛超、邱邱等表演经验相对较少的演员时,是否有不同的感受?
 
李亘 | 有很大不同。
 
跟年轻演员拍戏,更像是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。他们是新人演员,我是新人导演,我们会一起摸索学习。作为导演,怎么跟演员沟通?拍摄过程中,一些任务会不会给他们带来伤害?什么时候需要照顾他们的情绪,什么时候需要更加严格地做出要求?这些都很难,也需要彼此不断磨合、不断寻找。我跟小谢、牛超、邱邱在一起拍戏时,甚至能在一个人身上发现另一个人的影子,我们四个人结成了一个整体,非常紧密
 
跟溪姐和张姐在一起,就是很幸福的导演和演员之间的状态了。她们很专业,对于现场表演层面的事,我可以稍微轻松地应对。事实上她们包容我很多,能跟这样专业的演员一起拍戏,我只管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就好,因为她们已经在你身边了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
 
花生剧本 | 和日本演员合作时有什么体会?
 
李亘 | 无论演员还是导演,大家其实很需要彼此给予的那份安全感。只不过有的导演特别强大,他可能不太在意这个东西,但我还挺在意的。
 
面对中国演员,我跟他们无论如何可以顺畅地用语言沟通,我可以自己去打这场仗。但是跟日本演员交流时,我还是会遇到一些语言上的障碍,很多想说的东西不知道如何传达给他们。剧组有一位翻译老师,有时我说得过于云里雾里,他都翻不出来,直说「导演你可不可以给我句大白话。」(笑)
 
虽然我们团队里有很多日方工作人员,但集中在镜头前的还是中方工作人员居多。在这种环境里,日本演员会缺乏安全感,所以他们可能很难给导演安全感,也会向导演要求更多的安全感
 
他们的拍片习惯也跟中国演员不太一样。比如有次试戏的时候,中国演员先眨了两次眼睛,日本演员再说了台词,这时候导演说「OK我们就照这样来实拍」。结果到了实拍,日本演员就认为一定要等对方先眨两次眼睛,否则不能开口说话,可是周围其他人压根没关注到眨眼睛这回事。我只好先喊停,问清楚缘由之后,再告诉中国演员记得眨两次眼。可是临时给年轻演员加任务,会让他突然变得慌乱,觉得「完了,我又要眨眼,又要吃东西,又要做表情」,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处理。
 
你说这件事情是个问题吗?不是。你说有谁做错了吗?没有任何一个人错。虽然现场情况会变得很复杂,但我觉得这只是因为双方习惯不同而已
 

 
花生剧本 | 片中有很多台词直戳人心,它们是你回望过去而产生的感受吗?或是当时遇到的那些人真实说过的话?
 
李亘 | 当时的人如果直接说这种话,也太矫情了吧。(笑)
 
我在写台词的时候,会预先设想故事里的人物在特定的场景下会如何说话,希望通过台词,把那个场景的感觉表现出来。
 
我觉得台词是很难写的,需要生活感,不能太之乎者也、太矫情,得让演员说人话,但又不能直接放片儿汤话。写台词时,我会尽量写得文艺一点,甚至有点像在写「豆瓣日志」。写完台词,我会自己读一遍,读着读着就会发现“这个不是人话,我自己都读不出来,怎么让演员来读。”所以就会不停地改,不停地打磨。
 
当然,那些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,其中肯定有自己的感受,当时的人或者片场演员也会给我提供灵感。
 
到了拍摄阶段,我不会再过多考虑这些台词,更重要的是关注现场的场景氛围。一句话,放在白开水似的环境里面,只能沦为白话,但如果处在情绪很浓的环境里,即便只说两个字,也会产生足够的感情和效果。甚至气氛到了,什么都不用说,只是拍一个动作、一个空镜,也可以产生足够的表达力度。所以,如果大家听了台词觉得有感触,更多还是得归功于那段戏里的情绪和氛围。
 
花生剧本 | 片中的「限定亲情」、「临时友情」、「类似爱情」,都是到了异国他乡才重新建立起来的感情。这种感情跟血缘亲情相比,你更信任哪一种?
 
李亘 | 血缘亲人之间,也可能「打得火热」,萍水相逢、非亲非故的人之间,也可能难舍难分。对我个人来说,两者都非常重要,两者都让我深信。
 
我不会因为有血缘就认为这份关系多一层什么,也不会因为没血缘就认为它少一层什么,最重要的是看你们之间能不能产生真正的互动,这种互动有没有触及你的心。我觉得人与人相处时,会产生独特的感觉,那种感觉有就是有,没有就是没有,那个东西是骗不了人的。
 
花生剧本 | 影片的基调是温暖的,但其中也包含人与人之间的冲突。你觉得这个片子更偏向于浪漫主义色彩,还是现实主义色彩?
 
李亘 | 说实话,我觉得两者都不是。它上升不到某种主义,没有达到那种深度和高度,没有那么鲜明。我觉得它只是一部有点浪漫又有点叙事情节的剧情片,仅此而已。如果非要概括,我更希望它被称作一部平凡主义影片
 


花生剧本 | 一些观众认为你的电影风格跟是枝裕和、小津安二郎、侯孝贤的电影很像,你是否受到这些导演的影响?对你影响比较大的导演有谁?
 
李亘 | 电影拍完以后,确实惹来争议,有人觉得它有模仿甚至抄袭之嫌,对于这些评论,我都一笑而过。因为我真的从未有过模仿的想法,对于这一点,我问心无愧。
 
在拍摄现场,我的摄影老师曾经告诉我,「导演你知道你有一个优点吗?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哪个导演的哪部片有哪一个镜头是这样的,我也要这样。你说的永远都是,这个人物可不可以这样设计,这个演员可不可以这样表现,都是直接从人物和演员出发的。」我觉得电影应该是什么样子,就会照着什么样子去拍。
 
我当然很爱看这些导演的片子,可是在拍完之后才发现,原来我的审美取向,跟这几位大导演的审美标准,似乎通往同一个大方向。他们都是很好的导演,拍出了很好的片子,如果自己的努力方向跟他们一致,我当然觉得开心,因为这说明我的前途还是有得奔的。
 
事实上,我非常喜欢英国女导演安德莉亚·阿诺德拍的那部《鱼缸》(Fish Tank)。那部电影跟我这片完全不一样,那么的躁动,里面气球飞走的场景尤其浪漫,我太喜欢、太向往了,可我拍不出来。所以有人还跟我开玩笑,「你喜欢那种,照着它拍,怎么最后拍成这样?完全看不出来啊?」
 
花生剧本 | 无论是监制(王红卫、庄丽真)、制片人(万娟),还是艺术指导(文念中)、录音指导(杜笃之)、摄影指导(姚宏易)、剪辑指导(马修·拉克劳),很多成熟的业界前辈与你合作做成了这部电影。对于寻找团队合作,你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给青年导演吗?
 
李亘 | 他们对我的关照无微不至,是他们的专业性支撑我做成了一名导演。
 
能得到这么多优秀前辈的无私帮助,我必须承认自己很幸运。红卫(王红卫)老师、壮壮(田壮壮)老师是我的研究生导师,于是有了亲师父帮我看剧本。他们觉得这个剧本可做,于是红卫老师决定帮我监制,进一步让华策的万娟总看到剧本。通过壮壮老师,我认识了张姐(张艾嘉),通过张姐,我又接着认识了这么多优秀的前辈,建立了这么好的团队。在前期沟通建组阶段,我确实很幸运,可能没办法给更多人具体建议。
 
但一部片子能拍成,一定脱离不了剧本。别人可以给你一个机会,可最终打动和说服他的,不是因为你们关系走得多近,而是你真的有这个剧本。看了你的剧本,对方可能觉得这个故事好像挺简单,但是还挺有意思的;或者感到这个新导演好像真的很想拍这片,我想帮他一把——这才是合作得以达成的关键。所以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把剧本做好,它是你有可能打动别人的敲门砖
 
花生剧本 | 《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》作为你的长片首作,去年分别入围乌迪内远东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和北京国际电影节“天坛奖”主竞赛单元。在投报电影节方面,有什么可以分享的经验?
 
李亘 | 电影节都是团队帮忙投报的,很感谢大家共同的努力。我个人的体会是,只管鲜明地去做自己吧,到时自然会有人看到你
 


花生剧本 | 有没有一些特别的习惯,可以让自己更好地进入剧本创作状态?
 
李亘 | 我会按照时间来安排叙事线索,给每一场戏都标注好几月几号、季节、天气,以便控制剧本节奏。写到一定程度,我会自己去读、去演,这样可以发现哪些情节比较无聊,哪些对白比较别扭,哪些场景里根本不需要台词,哪些段落又少了什么。试着自己演一遍,可以帮助自己更真切地感受文字,也方便日后把文字变成现场调度的指令。
 
不过,写自己的经历跟所谓的剧本创作似乎不太一样。对这个剧本来说,情感的力度远大于技术,如果是其他的故事,这次的写作方式可能并不适用。
 
花生剧本 | 有什么经验想要告诉最初写剧本的自己吗?
 
李亘 | 以后写剧本,要写实际画面可以拍出来的东西,而非过多地铺陈情绪
 
我最初的剧本里,有一段描写了这样一场戏:李小李坐在通往机场的大巴上,车窗外是第一缕夕阳。他抬头望,远远的东京塔仿佛一闪而过,他好像看到了,又好像没看到,眼里犹自闪着泪光。
 
第一缕夕阳应该是几点几分?东京塔一闪而过,究竟要让演员去演看见了,还是演没看见?文字有时挺虚的,包含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,难以落实到画面里。从文字到画面,折损不可避免。
 
以前我总会把文字写得特别满,让情绪特别重。真正拍完片后,我想,以后再写剧本,我会写得更实一些,用颜色、声音、演员可以表达出来的画面去描述一场戏。比如「东京塔一闪而过」可以改成「窗外是东京塔,但是他睡着了」,直接写可以拍出来的东西。
 
花生剧本 | 这次同时担任导演和编剧,你觉得二者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?编剧是从属于导演、为导演作品而服务的存在吗?
 
李亘 | 无论编剧还是现场其他工作人员,没有任何一个人与其他人之间是从属关系。大家都是独立的存在,每个人都很重要,都需要建立自己的实力,这样现场的创作力量才会此消彼长。
 
当然,如果导演能跟非常了解自己的编剧合作,他们磨合出来的剧本可能更有希望打动别人。因为他们非常了解彼此,可以朝着统一的方向前进,不至于过多地分散创作力量。
 
花生剧本 | 下一部作品就不是你来做原创剧本了。
 
李亘 | 对,目前在推进一个翻拍剧本,《我的一级兄弟》,由专业的编剧老师执笔。想换一种工作模式,试试这样做行不行,能不能走通。无论如何,总是要诚实地面对自己。
 

 

李亘
编剧、导演,1987年出生于北京,2009年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日语系,2013年获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,曾创作短片《一夜》、纪录片《三联周刊之新丝路》等。《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》是李亘导演兼编剧的首部长片,以他在日本交换留学的亲身经历为基础,讲述一段关于分离和想念的故事。
 

《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》今日正式全国上映,淘票票、猫眼已同步开售,扫描图片二维码立即购票。3月11日,暖春将至,让我们影院重逢,一起走进异乡人的人世间。如果您看完这部电影仍有疑问,可以在本文评论区留言,我们将选择3个问题统一发给编剧寻求答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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